1
姜云姝坐在云栽院的秋千上,悠哉悠哉地晃动着双腿。
这是难得的自在。
近几日姜府忙着筹备大小姐姜云嫦的及笄礼,料想没人会来打扰她这位不受待见的二小姐。
不受待见的二小姐没有娘,爹是健在的,但也等于没有。
三年前云姝的娘亲病逝,不算隆重的丧仪过后,人们就发现二小姐姜云姝好像不对劲,终日呆呆的,讲话总是慢半拍。
人们都道二小姐失了亲娘,受了大刺激。只有她的乳母纯娘和丫鬟竹喧知道,她装得辛苦。
她的爹,姜老爷姜仕正原是有官职的,是个内务部员外郎,管着些皇家园林的修葺买办,官职不高,但还算省心,且有油水。
后来一次办差出了岔子被罚了俸禄,姜仕正索性以为母守孝为由辞官回到老家宜兴——京里没根基,仕途上混到员外郎就是到头了,捞够了,溜之大吉是正经。
回乡途中一路游山玩水,姜仕正在扬州邂逅花魁娘子寻烟,两厢爱慕,情浓缱绻。遂带回府中做了他的三姨娘,后来就有了姜云姝。
姜府的夫人和二姨娘都有些出身,二人明里暗里斗法,倒常叫青楼出来的寻烟吃瓜落。
早几年夫人故去,二姨因为有个做县令的爹,出身体面些,顺理成章被扶了正,寻烟日子过得更加谨小慎微。
正因如此,寻烟临终前几日留下话:“娘不在了,你要藏拙,长大了,就好了。”
2
今日没人会踏足云栽院,云姝不用装,自是清净。
小女儿家心性,不由得把秋千越荡越高,瞧见了对街房檐上的一排排小兽,闻见了街口茶铺的香气。
云姝想着,再有半年她也及笄了,及笄就算长大了,长大就不用终日装蠢避锋芒,外头有花花世界等着她逛。
一走神,一只绣鞋甩了出去,因她荡得太高,绣鞋顺着墙头飞了出去。墙外“哎呦”一声。
坏了!砸着人了!
院中原有个大水缸,娘亲在时爱种睡莲,娘亲去了,水缸闲置了,正巧被倒扣在墙根下。云姝提着罗裙爬上水缸,院墙高筑,她踮起脚尖将将能把头探出墙外。
被砸的是个锦衣公子,此刻正拍灰正冠,满脸恼怒,叫骂不休。
云姝怕骂声引来旁观,赶忙道歉:“公子,实在对不住砸到您了!还请公子开恩,将绣鞋丢还给我!”
那公子听了,抬头问:“你是姜家哪个院的丫头?”
云姝想,他既知姜家,想必对各院也清楚,好在他当自己是个丫鬟,便实话实说是云栽院。
公子道:“云栽院……鬓边红杏倚云栽……一枝红杏出墙来……哈哈哈哈,红杏未出墙,倒有红鞋关不住了!”
好好的院名,被他一通歪批,竟带着轻浮戏谑的意味。云姝带着怒意瞧,这公子穿着一身紫色锦袍,脚蹬一双大红的小羊皮靴,发冠上别着的老大一根金簪被她的绣鞋砸歪了。
整个人活像一只毛羽鲜艳的大公鸡,偏偏他长得白,这一身大红大紫堆在他身上竟不见俗气,想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吧。
云姝忍下怒意好言相求:“女儿家的私物怎可外落,求公子可怜,快把鞋子还我吧!”
那公子叹道:“小小丫鬟,老气横秋地谈什么闺誉。偏是这些规矩,把好好的女子板得没一点儿灵气。今日我便教你知道,丢一只绣鞋在外,不是什么事。”说罢,大摇大摆地走了。
云姝在墙头急得不行,偏偏云栽院门口,她的丫鬟竹喧高声叫道:“大小姐您来啦?”
云姝听了忙跳下水缸,刚一落地大小姐姜云嫦已经站在眼前。
3
云姝瞬间换上了惯用表情,张着嘴,微低着头,让眼白露出得多于眼仁。
姜云嫦端足了长姐的架子训斥道:“咱们是什么人家的女儿?别跟个乡下丫头似的蹿上爬下,瞧你弄得这一身灰!”
竹喧在旁打岔:“大小姐怎么没睡午觉?”
姜云嫦这才想到正事:“母亲教我来知会一声,明日原是我的及笄礼,母亲心善,想着二妹妹也快及笄了,顺便一块办了。你明日可得给我捯饬体面些,若让我丢了脸面,仔细你的皮!”说着就一指头戳到姜云姝脑门子上。
那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修剪得尖锐修长,云姝侧身一躲,姜云嫦伸出的手没落到实处,更加恼火:“你个二傻子,反了你了!还敢躲?”
姜云嫦生气时就会叫云姝“二傻子”。二傻子就该逆来顺受,当姐姐的,尤其还是嫡出的姐姐,要戳你一指头,你就该直脖子挨着。
云姝咧着嘴道:“二小姐,二傻子,大小姐,大傻子……”
姜云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问竹喧:“她嘟哝什么?”
竹喧胆大,照实回禀:“我们小姐是说,她这个二小姐如果是二傻子,那您大小姐岂不成了大傻子?”说罢还掩口一笑。
姜云嫦气得脸红脖子粗,再顾不得大家闺秀的体面,破口骂道:“死奴才!连你都蹬鼻子上脸敢编排我!你们云栽院,就没有一个正常人!”
边骂边踢竹喧,竹喧一闪身躲了过去,姜云嫦就揪住云姝胳膊里的细肉转着圈地拧。
这折磨人的法子也不知是跟谁学的,太过阴狠,胳膊里的皮肉最敏感,偏她只用指甲掐起一小块,转圈一拧,不红不肿不破皮,却钻心地疼。
云姝正疼得不得脱身,院门外传来一声怒喝:“住手!”
4
姜家大少爷姜铠疾步走来,一把扯开姜云嫦的手道:“二妹妹语迟些,你做姐姐的合该多照拂,可你动辄打骂,光我就瞧见多次了!若传出去,让人说咱们姜家子女不睦,女眷泼辣,于你于我脸上都无光。”
姜云嫦对这个哥哥还是有些敬畏的。姜铠是正经的嫡出长子,她不过因为母亲续了弦才算嫡出的。
且姜铠处事沉稳,性情随和,如今帮着父亲料理生意,若母亲一直生不出儿子,这位大哥将是姜家未来的掌家人了。
心里这样想着,姜云嫦嘴上还要逞强,一甩帕子道:“哥哥惯会偏心二……二妹妹!”
望着姜云嫦气鼓鼓地离开,姜铠柔声对云姝说:“你姐姐刀子嘴豆腐心,你莫往心里去。她没什么坏心,只是被娇宠惯了,哪知我们没娘的孩子心里的苦……”
一句话说到云姝内心的柔软处,她上前一步抱住哥哥手臂,把头倚在哥哥肩上。
这个家里,唯一能让云姝感受到一丝亲情的,也就是这个大哥了。每次被姜云嫦欺侮,大哥都会天神般出现替她解围。
姜铠见哄好了云姝,又耐心道:“你姐姐话糙理不糙,哪有闺阁小姐登高爬梯弄一身灰的?瞧瞧你,鞋子都丢了一只。”
云姝像做错事的孩子,勾着头听教。却见姜铠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:“女孩儿家及笄之礼是大事,云嫦有她娘打扮,可怜二妹妹无人照管。为兄给你买了新衣裳新鞋子,还有簪环首饰,去试试喜不喜欢!”
云姝抬眼望他,姜铠俊逸的面孔带着温和的笑。云姝心头暖暖的,老天有眼,虽然她早早没了亲娘,但长兄待她亲厚至此。
5
晚膳过后各院寂静,云姝的乳母纯娘在廊下做针线。竹喧在小院里鼓捣花枝,实则是在给云姝把风。
寝室内,云姝用棉条把门窗缝隙封好,拿出娘亲留下的琵琶开始练。
娘亲在时便用这个法子掩人耳目,教她书画、琴曲、书法、舞技。姜府上下只道她是个无才无德的笨姑娘,哪知寒来暑往间,她已偷偷习得一身本领。
纯娘临出去前特意把灯盏挪到她跟前,唠叨她别仗着指法娴熟就不看琴谱不看琴。纯娘虽是乳母,在云姝心里等同娘亲,她的教诲云姝向来是肯听的。
手眼合一地练了一支曲子,云姝忽然发现有一根琴弦颜色跟其他不一样。这琵琶是娘亲遗物,云姝捧着琵琶打开门,问纯娘琴弦可曾断过。
纯娘刚要回答,竹喧从院子里凑过来有话要说。
纯娘原在宫中服侍,从小宫女做到掌事姑姑,年满出宫,规矩大得很,一向不喜散漫、直脾气的竹喧,见她要插嘴,一抬手示意她候着。
这才答话:“寻烟走之前,还说身上有些力气了,挣扎着想弹一曲,谁知刚弹了半阙琴弦断了,没见到第二天的日头便去了。这根弦是我后上的,许是不如其他几根用得久,颜色不一样。”
竹喧凑过来说我瞧瞧,纯娘白了她一眼。竹喧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名堂,还对云姝说:“小姐,我能不能把旧弦拆下来一根?”
纯娘本就嫌她没规矩,跟主子说话张口闭口“我我我”,此刻又要破坏寻烟遗物,当下阻拦。
云姝却道:“拆吧,仔细点别把琵琶磕碰着就行。”
竹喧二话不说开始动手,纯娘在旁不放心地监督着。只见竹喧小心翼翼将旧弦卸下,端来一碗水将琴弦浸在水中闻其味。
纯娘催促:“怎么回事?别卖关子!”
竹喧小心地捏着琴弦道:“这琴弦有问题!”
她抬头左右瞧瞧,指着墙角的鹦鹉问道:“小姐,二夫人送来这只丑鸟您不喜欢吧?”
6
前几日有人给府里送来两只鹦鹉,二夫人把毛羽鲜艳会学舌的那只给了云嫦,给云姝的这只却蔫头耷脑,一个字也不会说。
云嫦带着她的鹦鹉到云姝这里显摆一通后说,鸟也随主人,主人笨嘴拙舌,也甭指望鸟儿说出什么妙语。
云姝说:“不喜欢,随你处理。”
竹喧走到鹦鹉跟前念叨:“可别怪本姑娘心狠,与其做个没用的鸟,不如早托生,来世做个有用的人吧。”
说罢将琴弦朝鹦鹉身上戳了一下。鸟儿吃痛,扑棱棱挣扎了一会又如常蹲坐在鹦鹉架上。
纯娘刚要训诫竹喧一惊一乍,却见鹦鹉架上跌落,仰面朝天地死了!
竹喧拿帕子擦着手道:“是见血封喉,又称箭毒木,其毒可麻痹心脏,令人窒息而死。”
娘亲故去那一晚的情形,云姝永世不忘。缠绵病榻多日的娘亲突然说躺腻烦了,想起来弹一曲,纯娘就叫云姝去补个觉。
睡了没一会,又被纯娘叫醒,说她娘亲怕是不好。云姝急忙赶到床前,却听娘亲幽幽叹道:“深情托瑶瑟,弦断不成章,罢了,罢了……”
纯娘悄悄告诉云姝,瞧这情形怕是回光返照,你娘怕是在念着你爹,快去把你爹寻来,晚了就迟了。
云姝把各院跑了个遍,才在新过门的四姨娘处寻到父亲,隔着门,云姝跪求父亲快去看看娘亲,却挨了一顿训斥,说她那青楼出身的娘是在托病争宠,叫她滚回去。
那晚回到云栽院,便听到了纯娘痛彻心扉的哭声。
7
思及此处,云姝含着泪道:“莫非,是有人要害娘亲,一早动了娘亲的琴弦?”
竹喧道:“那些旧弦是用毒箭木汁子浸泡过的,一旦弦断扎了手,必定毒入血脉。三姨娘本就有心疾,再中了这麻痹心脉的毒……”
纯娘警惕道:“你怎知寻烟有心疾?”
竹喧是在寻烟死后一年多才进云栽院的,从未见过这位三姨娘,怎知她死前的病症?
竹喧道:“我才是要回小姐的……”
纯娘一听,知道自己错看了竹喧,当即再不顾什么规矩辈分躬身道:“好姑娘,我素日里待你多有嫌隙,皆是因为我那宫里沤出来的老规矩,怕你带坏了小姐。是我错怪了你,我给你赔不是,但求姑娘念及小姐对你有恩,知无不言。现下咱们四面楚歌,不知道是谁下的毒,也不知道这毒到底是冲着寻烟还是冲着小姐,如果云姝不小心碰断其中一根旧弦……”
竹喧也不啰嗦,一把扶住纯娘道:“纯姑姑,我才要回禀的是,有人害了三姨娘。现下看来,不知是一人所为,双管齐下,还是两方行事,雪上加霜。你问我为何知道三姨娘有心疾。是因为我才在院子里头溜达,无意间发现了倒扣着的缸下有积年的药渣。我辨出那方子是治疗心肾不交的药。”
纯娘忙说:“那是我倒的,想着药渣子做了花肥,也不算糟蹋。药也是我亲手煎的,可有什么问题?”
竹喧道:“那方子里的熟地黄被人换成了生地黄,虽是一物,但药效就变了。我猜想,三姨娘走前定是缠绵病榻久医而无效。”
纯娘听了又惊又怒,这才发现半天未说话的云姝满脸泪痕。纯娘一把揽住云姝哄劝。
却听云姝沉声道:“咱们藏拙避祸的日子到头了。谁害了我娘,我定要查出来。这姜府,我要搅它个沸反盈天,明日的及笄宴,就是个开始。”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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